自然、事功与德性:东晋吴越文化的自我定位
仓廪实而知礼节。北人南向的流移,带来中原先进农耕技术与农业生活方式,而内在于技艺与生活方式的农业文化与思维模式,也在南北双方的生活融合中,逐渐渗透进吴越人的精神世界。这种渗透,绝非吴越对中原心灵趣向的机械复制与附和,而是双方由分处走向同爨时彼此观念与价值的内向熔焊,是一种当时难以察觉而后世可以明晰的精彩“窑变”。

吴越人接受中原农耕经济后,更易接受齐鲁教化。吴越人原本率性直真,质胜于文,难就羁束,流俗不佳,即如《后汉书》所称的“丹阳越俗不好学,嫁娶礼仪,衰于中国”(《后汉书·李忠传》)。又因地理复杂,结伙劫盗之徒屡屡出没。秦汉以降,良吏为改善吴越流风所开展的劝督农桑等移风易俗之举,便从无止息,乃至有因“会稽俗多淫祀,好卜筮,民常以牛祭神”的鬼信风俗而令行禁止,“有妄屠牛者,吏辄行罚”(《后汉书·第五钟离宋寒列传》),由此可见施行教化的具体入微。逮至西晋,吴越习尚已大有改观,从而萌发了文化自我定位的内在冲动。东吴陆逊之孙陆云,曾梳理吴越文脉:“国士之邦,实锺俊哲。太伯清风,遁世立德。龙蜿东岳,三让天下。垂化迈迹,百代所晞。高踪越于先民,盛德称乎在昔。续及延陵,继向驰声。沉沦漂流,优游上国。听音察微,智越众俊。通幽畅遐,明同圣哲。言偃昭烈于孔堂,员武迈功于诸侯。自秀伟相承,明德继踵,亦为不少。吴国初祚,雄俊尤盛。今日虽衰,未皆下华夏也。”
开设吴越地区的文化“道统”,兴起于吴越俊士的自觉意识。这种“道统”大致具备三个层面:其一,吴越与齐鲁文化一贯,“太伯一季札一言偃”可称巽隅儒风,至今不下于华夏;其二,事功不外于德性而为其衍,功德相承,故伍子胥位列其中;其三,德立功迈,源于心性反朴而优游畅遐,故建树事功正本自无事归真。此三个层面,大抵筑起“自然一事功一德性”的三标向价值矩阵。一方面,三者浑然一体,遂能定心而明己;另一方面,随世异时移又各有偏重。后世浙学精神与浙江文化的演进,皆不出此三者所构成的张力网域,唯三者内在逻辑关系的陈布与彼此价值先后的列序,历代有别。
“名教”与“自然”之争:魏晋玄学问题意识的现实影射
浙学传统与浙江文化的首次定位旋即到来。公元317年,西晋灭亡,司马睿在建康称帝,中国历史进入了南北对峙的东晋十六国时期。出于对北方新生政权统治的不适应,大量中原汉人南迁,且人数众多的中原士族与知识精英也规模化地参与其中,这是前所未有的。此次南迁的影响,人口、百工等外缘性输入尚居次席,首要的是中原文化的时代性问题意识,借由知识精英的涌人而全面南植,成就了历史上著名的“衣冠南渡”。而吴越一夜之间竟成京枢,南北士族精英云集。因此,一方面是浙江区域文化的时代定位,直接映射出中国文化演进的主流;另一方面是中国文化在当时的运思,尤其深刻地烙印于浙江文化的谏往追来当中。

中原的思想时尚已迈入魏晋玄学阶段,文化运思聚焦于“名教”与“自然”的关系问题。这一问题焦点,投射出时人在“干世进取”与“本真保全”之间游弋不定的精神矛盾,而制度的缺陷是其重要诱因。隋唐科举以前,无论东汉的征辟察举还是三国后的九品中正,遴选机制均基于乡闾清议而用“举荐”。清议的判断标准是一整套静态的儒家道德陈规与行为规范,称作“名教”。学者若志在干世,须附和清议的口味,为获得风评嘉许而奔竞。然而,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,当“名教”成为连接“学”与“仕”的中介时,难免导致世人普遍性的心灵焦灼:意欲干世,必求于名教;而追逐名教,又易消解学以为己的自然直诚。一旦名重于生死,“汝今得与李、杜齐名,死亦何恨”(《后汉书·党锢列传》)成为共同体默认的潜意识,则孔子“名正”观所欲追认的道德律令的内在自觉,便异化为博取瞩目的外在干禄的工具,从而不必言德性自律,各种欺世盗名、矫情伪善便纷纷登场,更进一步异变出“富者乘其材力,贵者阻其势要,以钱多为贤,以刚强为上”(《潜夫论·考绩》),“权门贵仕,请谒繁兴”(《后汉书·左周黄列传》),始于尚贤却终于士族门阀的延揽私人与谋取私利。
真我与写实:吴越玄风“自然”观念的新气象
“名教”的目标无疑是“事功”,就此而言,魏晋“名教”与“自然”之争,实际又是“事功”与“自然”之争。文化精英正在尝试解答“为了追求事功而损害甚至放弃真我,这是否可被接受”这一问题。如果说,历史尚容许生活在三国中后期的王弼语势温和地提示“名教出于自然”,试图通过建构“自然”与“名教”之间的因果关联,既在一定程度上肯定“名教”的合法性,又警惕当下“名教”的非自然性;那么到了嵇康之时,则二者已势同水火,唯唱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了。
魏晋风骨是一种挽回个体内在道德同一性的思想冲动与文化诉求。而追索内在道德同一性的过程,又伴随着“个体性”的历史重构。玄学延宕至东晋,“事功”与“自然”的对立固然已不似嵇康那般尖锐,然而从王弼发展至竹林七贤,认为“自然”较“事功”更为本然的价值趋向,非但未褪色,反因援吴越山水民情之陶洗而持续发酵。
这种趋向,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。
第一,在善守个体朴性真情的前提下兑现“自然”与“事功”的平衡,也
即“真实的自处”。东晋时风引领者谢安的故事,颇能诠释这一点:
寓居会稽,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、桑门支遁游处,出则渔弋山水,入则言咏属文,无处世意。扬州刺史庾冰以安有重名,必欲致之,累下郡县敦逼,不得已赴召,月余告归。……吏部尚书范汪举安为吏部郎,安以书距绝之。有司奏安被召,历年不至,禁锢终身,遂栖迟东土。……既累辟不就,简文帝时为相,曰:“安石既与人同乐,必不得不与人同忧,召之必至。”时安弟万为西中郎将,总藩任之重。安虽处衡门,其名犹出万之右,自然有公辅之望,处家常以仪范训子弟。安妻,刘愦妹也,既见家门富贵,而安独静退,乃谓曰:“丈夫不如此也?”安掩鼻曰:“恐不免耳。”及万黜废,安始有仕进志,时年已四十余矣。(《晋书·谢安传》)

需注意,谢安性情的流露存在两面。恣意山水竞四十不仕,固然是其率性直接,但与之形影者,又不免仍有仕志公辅的期许存心。东晋俊士渐渐脱落西晋“自然”诉求的某种自我逼仄。竹林放讴,必欲卑“名教”以高“自然”,但一高一卑本身,亦有蹈入伪设而未必自然的嫌疑。竹林于“高”上得自然而于“卑”上失自然。如“自然”真为根本,则出入“名教”亦是“自然”,欲仕则仕,欲隐则隐,自处之真,不在于固执仕与隐的任何一端,而在于务求事功与归本自然之间相互涵摄的始终自在与从容。与谢安类似,王羲之在回复扬州刺史殷浩的出仕邀请时答道:“吾素无廊庙之宜。王丞相时欲内吾。吾誓不许。手迹犹存。非于足下参政而方进退也。若蒙驱使陇蜀。所不敢辞。所以然者。吾虽无专对之能。直谨守时命。以宣国家威德。”
居闲与任事,皆依“为己”与“为国”的时需不同,彼此转换略无犹疑。此种轻灵的气象,难见于阮、嵇。因之“名教”的诸多道德仪范,在王、谢之时,已充分内化自明,时人并不认其为自由个体之舒展的龌語。
第二,吴越山水为时人提供了纾解自我朴性真情的极好环境,得“真实的自处”的便利,游弋林泽的畅爽又延伸为“真实的待物”,以摹物的精确度来反衬自心自性的恬淡不惊,成为席卷浙江的审美意趣,谢灵运是其开宗。南朝时期,“宋初文咏,体有因革,庄老告退,而山水方滋”。南朝延续东晋,山水人诗,陶谢并举。但与陶诗一贯“写意”的传统笔法迥异,谢灵运诗“尚巧似,而逸荡过之”,“情必极貌以写物”,破玄风寡淡,还原景物本有的声色之丽,故可称特重“写实”。
浙学“重实”的学风定向与品性养成
无论“真实的自处”抑或“真实的待物”,均是“自然”在不同领域中的各自表达。所谓“自然”,内则溯求自我的实意,自诚而明;外则顺求万物的实情,自明而诚。溯顺之间,一则脱不开以个体为价值之本,再则亦不外乎“务实”二字。史家常论魏晋尚清谈,重玄言而轻实业,此言固偏颇。既然以“复得返自然”为志的魏晋玄风,抟摇于国家个体与道德个体的内在分裂之间,那么它便已然超越了预设此两者为同一的先秦儒家与两汉经学,“个体”便由传统之“人”,觅向更深处的“己”。对于尚未脱离宗法气氛的先秦族群而言,“个体”首先是“人”,然后乃有“己”,“人”是“己”的注脚;然而对于宗法桎梏早已瓦解的魏晋人而言,“个体”首先应是“己”,由“己”方能言“人”。玄谈清议里的人物品评,就是此逻辑的体现。所以,对魏晋人来说,生活中首要的真实,乃是求得自然之“己”,而非寻章摘句间谋求那些缺乏自我触感的“人”,如若这一首要的真实不能澄清,所谓“事功”,怕只不过是自己为物为他人所役使,而无从实现主体性的自我确立了。
所以,东晋“衣冠南渡”后的浙学思想与浙江文化,其实是在“自然”与“事功”的相互争抗、调适与会通中,完成了历史上第一次“个体性”建构。这种“个体性”,将“自然”作为元价值,以托付个体对“己”的回溯与对“人”的反思,并在顺成“自我”的过程中,演化出根深蒂固的务实趣向;而“自然”与“事功”间的从容切换,也滋养着一种“内敛而果敢”的地域气质。如果我们把视野拓展到整个思想史,那么魏晋时期浙江的第一次文化定位及其文化性格的初步养成,其结果并非缺乏前因后果的昙花一现。如前所述,东汉王充已透露出“重实”的强烈倾向;逮至南宋永嘉之学兴起,则浙人的务实精神与果决担当,已在“道即现实”与还原“物知”的理论细节中彰显得特色鲜明。
(作者:浙江工商大学东方语言与哲学学院哲学系主任、副教授、博士 柴可辅)
